藤苑鬼事
笛聲三弄
我,小藤,藤苑的一個女鬼!一個為情自縊的鬼魂!
生時小女子爹爹是醫(yī)生,賽若在世華陀,醫(yī)術(shù)高明,三鄉(xiāng)五里的人都來看病,小女子忙前跑后照應(yīng)著。那日,一襲吳江盛澤上好白綢長衫的蘇金公子風(fēng)流瀟灑翩翩而至,衫上只只銀鶴停落在我狹窄、荒蕪、芳草萋萋的視野中,他眼眸中秋波灼灼外溢,耀得我頭暈?zāi)垦,折扇“唰——”一下打開,輕搖的馥郁的紫藤花香沁入心脾我?guī)缀醪荒茏灾屏。只瞞過了老邁的爹爹,我當(dāng)然明了那蘇公子故作呻吟、假裝不適、三番五次屢來求醫(yī)的用意為誰,一次次見到他沒來由的頰飛紅暈,慣見風(fēng)月的他焉有不懂的道理?
一日小女爹爹外出行醫(yī),曬藥的我開門見是他,羞怯的反身想走,他一把牽了小女子日的手,我一推卻被他反手拉住,臉貼了上來,溫?zé)、粗野、潤濕的男子氣息撲面而來,我又驚又怕又惱又怒又羞,拼命掙扎淚若雨傾,他一手勁風(fēng)扶柳般摟了小女子的腰,一手指天起誓:
“小藤,我喜歡你!我會娶你的!今生如果辜負了你定遭天打五雷轟!”
抽手想掩他的口,他急切的嘴已搜索到我的唇,舌被他噙住吮在口中,木木麻麻暈暈酥酥顫抖的身子登時軟了下來,被他攔腰半抱著挾持進房,碰灑了一匾的半夏七零八落。
他的身體如激怒的蛇一樣瘋狂地探入我的私密處,翻轉(zhuǎn)、扭攪、糾纏、狂亂、貪婪地吞噬吸吮著我嬌嫩的苞蕾,剎時蕊心驚破,梅濺萬朵,綻出多少春情意!
愛潮退卻我伏在他胸口嚶嚶地哭著,央他早日差了媒人提親,盡早娶我進門。
可是我日思夜想,千掛萬念,左等右盼的卻是他和張記綢布商之女結(jié)婚的惡噩,我聞若驚雷,似萬箭穿心,張張倒在床上昏昏了日,神情恍惚的我夜半起床,尋了三尺素綾結(jié)成同心帶將自己懸掛于床頭之上。
小女子魂魄忽忽悠悠往那黃泉路上趕,走到此地卻是思量再三,心猶不休,千千個不甘,萬萬個不愿,我信宿命,也相信誓言的效應(yīng),他負了我天上的雷公電母是不會放過他的呀!我要等見那負心的人問一個明白:“是否真正愛過小藤?”
可我的魂魄三日內(nèi)不去閻羅處報到是要魂飛魄散,永世不得超生的呀!我須要食人腦喝人血方能保住身形不散的。我也是一個冰雪聰慧的女子,在這方建了個一如小女子生前和爹爹共居的院落,冷雨凄風(fēng)中我哀思縈懷,幽恨纏綿,蕭索寂寞的孤棲在這荒山野嶺的藤苑中,苦候那個孳情冤家。這里是魂魄投生的必經(jīng)路,這里也是舉子上京趕考的要道,方便拿取保我陰魂不散的東西。
我備好了三樣?xùn)|西作武器,此一為色,是我自己,小女子雖非如花的美貌,卻也生得齊整標(biāo)致,麗質(zhì)清粹,風(fēng)韻娉婷;此二為酒,是陰間惡毒的女兒紅;此三是我三寸金蓮幻化的金錠。這陰間的女兒紅,素諳藥術(shù)的我偷了西王母后花園那棵千年老桑樹上蛹化的蛾,回來溫火齏煉成粉,此粉末熱力強勁沸騰,人若服用,心死但血不涼,用金簪刺破中指,血源源不斷由此洞流出,不盡不凝結(jié),接足一十三海碗,人會因血竭風(fēng)化一般水分盡失而亡,抽縮成羊皮樣的紙人。還有這只描金繡鳳的三寸鴛鴦履,檀香木質(zhì)的底藏有暗屜,內(nèi)置麝香粉,步步蓮花,香末粉飛,曾經(jīng)被蘇金陶醉地拿了把玩盛酒飲用,戲稱為“金蓮杯”?蓱z我一十六年精湛嫻熟的女紅,可憐我一世的清白英明和貞潔,可憐我情竇的初開就摧殘在蘇金這個薄情寡意的紈绔弟子手里,如今這履也作了引誘貪財男子的幫兇,拿了它就會迷失心智,任由我剜剮。任爾是江湖豪俠,農(nóng)夫進士,達官顯貴,平頭百姓,紛紛落馬于我的酒、色、財三關(guān)隘口,作了我保魂的補品。
可憐我生前不曾碾死過半只螞蟻,如今卻落得屠夫一樣的勾當(dāng)。第一次殺人面對藥翻的色徒,窗外月光冷冷地滲進屋來,鴟鵂凄厲的哀號索命一般聲聲不休,為鬼的我也汗毛倒豎,心驚膽戰(zhàn),抖似篩糠,直到感覺身形已隨風(fēng)要飄起來了,才斗膽將那酒色之徒的腦和血取了出來。血色朱砂深厚濃郁,河底淤泥般泛著一股生腥;腦白雖如家常豆腦,素白細膩,光滑柔嫩,淡而無味,卻隱含著一縷陰霾氣,為了活命我仰頭將那污物強灌入口中咽下,而后又摔了海碗仆跪于地抓住喉嚨干嘔了半日,五臟六腑若翻江倒海一般向上涌,淚涕交加的我真是求生不得欲生不能。∥,我是不能走的,只等那負心的人來問一個清楚明白,小女子正垂淚思量,忽聽外面人喊:
“有人在么?”
我忙擦干淚水出去開門。
柴門外一年輕的青衣書生,面皮凈白,一表人才,方儒文雅,有些面善,似曾見過一般,只是他一見到我兩只眼睛死死盯住我,目瞪口呆地怔立在那里,我心中竊笑,看來不過一好色之徒爾:
“書生何事啊?”
“!”他恍若夢醒慌忙作輯:
“小生進京趕考,天晚無處投宿,不知姑娘這里是否方便在下小住一晚?”
“無妨!公子請進!”我轉(zhuǎn)身將呆呆的他引入房中安頓下來。
回屋定了定神,略略準(zhǔn)備了幾個素菜,端出那拿命的女兒紅,揣了那金履直奔書生住處,取他的腦血。
進得屋來,那呆子手中一方粉帕子正坐于桌前發(fā)愣,互相客套寒暄,兩廂相對而坐,書生先開口:
“姑娘稍坐,切聽在下講幾句。小生姓謝,單名凡。一日小生出游,遇一紫藤花開的小院進門想討一碗水喝,偶見院中姑娘驚為天人,小生心生愛慕,終生難忘,幾次尋機會去看她,竟無緣得見。后來得知姑娘名小藤,卻為一惡少所騙,自縊而亡了。天下竟有這等奇事,今日見姑娘家也盛開這一樣姹紫焉紅的紫藤花,怎么竟連姑娘也是和小藤姑娘生得一模一樣的啊!”
“。。。。。。!”我無語凝噎。
“得之姑娘死訊,我去時她已入殮出殯了,空余一院落的紫藤花瓣隨風(fēng)如雪飄落!”他抬起手望著那方帕子淚順流而下:
“藤架上姑娘曬未及收的手帕我收了珍藏著,一路跌跌撞撞失魂落魄到她墳上撫墓大哭,拿出帕子看一回哭一回,哭一回看一回,回家后小生大病月余,一撅不振!”
我記憶的門稍稍開啟了一絲,模糊想起一點點來,唉,那時我的眼中全天下只有蘇金一個男子了,豈能再容下其它男人呢?我望著謝公子,緩緩地說:“我,我就是小藤!”
“啊!”謝公子眼睛頓時一亮:
“你沒有死?”他跳來一把抓住我的手,話音未落又:
“!”了一聲被火燙一般縮了回去,鬼的肌膚是冰一樣冷啊!鬼魂是沒有體溫的!
“我,我已是鬼魂了!”我仰天顧影長嘆,慢慢向他講述了自己的故事。
謝公子聽完呆了許久說:
“小藤姑娘,你真是太傻了,他既已負你等他又有何用,何必讓自己在這日日苦挨,還要茹毛飲血,憑添一份罪過,惡人自有惡人磨的。其實你到底要問一個什么結(jié)果呢?他說真心愛過你如何?他說沒有愛你又如何?問明白了又能怎樣?況且人世間最問不清得就是這一個“情”字啊 !你還是多為自己打算一下,早些投胎轉(zhuǎn)來生吧!”
我的淚水瀑布一樣滂沱而下,這些日子以來所有的執(zhí)著所有的掙扎所有的煎熬和所有的苦撐剎那間全部崩潰瓦解了,其實我心中何嘗不知道無用呢?每天卻在騙自己!為那一個負心的男人,死了還仍舊在癡迷不悟!
“姑娘一定要保重,節(jié)哀!“他將我舊時的帕子遞了過來,我掩面而泣。
忽然謝公子 “撲嗵”跪于地下:
“肯請小藤姑娘莫生氣,容小生再講幾句。姑娘在世時未講,小生已是悔不當(dāng)初,今日又能夠重新得見小藤姑娘,不論你是人是鬼我都要說,小生愚鈍,一十八年未曾愛過任何女人,見姑娘一面即入得心來,姑娘走了,小生的七分魂魄隨姑娘走了三分,今生所愛的人只有小藤姑娘一人了。勸小藤姑娘還是早日投胎作人吧,若姑娘愿意,十六年后我當(dāng)娶小藤!”
他想起什么一樣,擦擦淚水起身從行禮中扯出一根紅絲線回到我身邊:
“伸出手來!”
我乖乖地伸出手,他就把那紅線很細心的在我手腕上系出一個蝴蝶結(jié):
“今生不能愛小藤,愿訂姑娘來世,我當(dāng)娶這個生時腕帶紅線的女人,若今生尋不到今生不娶,來生尋不得來生不娶,命運輪回何時得見何時成親!”
我的淚水簌簌落下,呆子啊,下世的事凡人焉能夠知曉,安知來生投鬼投仙,投人投畜,投男投女,投狗投彘。。。。。。如此不定的變數(shù)會白白枉費了公子的一生啊!況且我這不潔的身子,已配不上公子的癡情了。罷罷罷,我,我,我還是化了吧,也落得個一了百了、心無牽掛、萬事皆空,消散在他面前也讓他死了這份心思,早作打算。
風(fēng)吹過來,我的身體隨風(fēng)擺了擺,天收我的時辰到了!
拿起桌上的筆,濃墨飽蘸在帕子上龍游鳳舞:
紫藤花又開一春, 彌香潛流入迷津,
當(dāng)年小女心懷事, 未諳公子癡情深,
如今花下又逢君, 已非舊園綠羅裙,
情深緣淺休再問, 高淚清歌惹啼痕,
此捧孳情付黃昏, 粉蝶如知亦斷魂,
疏鐘催曉凄風(fēng)緊, 青煙冪處化紅塵!
寫畢將帕子遞與謝公子,他接了卻緊緊地握著我的手不放,仿佛能拉得我不走一般,我最后一次感受這人世間的點點溫暖,可是還是在他手中慢慢地散了。我的身體發(fā)膚,我的骨肉血脈,我的精氣呼吸,我的愛恨情仇,我的喜怒哀樂。。。。。。在點點地碎化齏化粉化塵化消散著緩緩隨風(fēng)而逝!
當(dāng)我徐徐地拂過你的頭發(fā);當(dāng)我輕輕地撫摸你的臉龐;當(dāng)我緩緩地牽動你的衣衫;當(dāng)我嗖嗖地在你耳邊鳴叫,當(dāng)我久久地徘徊在你的身邊不肯離去,謝公子啊,你,可曾聽到我低低地嗚咽?